MUSICO 陳軒慧 / 2024-03-08
是不是很多學琴孩子都走過這樣的路?受音樂教室啟蒙,父母的引導中總是帶點逼迫,在比賽與考試之間奮力練過一首又一首。彷彿要獲得快樂,就必須用相應的苦來換,壓力和競爭只是每條音樂路必經的旅途。
可是鋼琴家程伊萱對我們說了一個不太一樣的故事。故事裡,有一樣的音樂教室、一樣黑沉沉的鋼琴,四歲的小女孩坐上琴椅,她告訴自己:
「妳要有耐心,這件事情很重要,我們要一起彈鋼琴,要彈很久、很久。」
家族與根
程伊萱在兩年前隨丈夫回到台灣生活,在此之前她長年定居舊金山,演奏足跡遍及巴黎、布拉格、米蘭、紐約、聖地牙哥、波士頓、台北等世界各大城市。2023年起於台北策劃《伊萱與朋友們》系列主題音樂會,邀請多位台灣優秀音樂家合作演出,逐漸吸引國內觀眾的注意。
「彈琴這件事,好像是我和自己的一個約定,就這樣從小彈到大。」程伊萱說。也許是帶著天賜的禮物來到世間,又或者是家庭風氣的影響。程伊萱出身彰化員林,外公黃朝沈是建築師,天主教員林聖體堂莊嚴堂皇的哥德式建築便是出自其手。母親黃美玲受外公栽培學習芭蕾舞,後來雖因婚育離開舞蹈生涯,然舞者優雅的身姿和對音樂的喜愛從未消逝,並在女兒的身上得到延續。「母親說她常在我小時候唱歌、播放Tchaikovsky和Prokofiev給我聽,雖然我都不記得了。」伊萱說:「我只記得母親講話總是輕聲細語,幾乎沒有兇過我,也從來沒有逼我去練琴過,但是她一把我放上鋼琴椅,我就再也不下來了。」
即使是未曾謀面的外公,也在伊萱的生命裡留下血脈相傳的痕跡。「媽媽有發現我拍照的取景、構圖和阿公有幾分相像。雖然都說音樂是時間的藝術,我覺得不只是這樣,演奏音樂時一個音拋出去也會有它的空間感。媽媽用舞蹈和空間連結,我則是用音樂。」
一個在鋼琴前自得其樂的小孩,得到充足的成長空間。程伊萱自由自在彈著琴,直到進入曉明女中音樂班才接受樂理、視唱聽寫等訓練。大學就讀東吳大學音樂系,在那裡愛上了室內樂。她至今記得受彭廣林老師邀請,多次共同演出布拉姆斯第一號小提琴奏鳴曲。對大一學生而言,可以和老師一起演出,和不同於平輩的音樂技藝交流共鳴,是難以忘懷的美好瞬間。
「一個人坐在鋼琴前練習,有時是很孤單的事。我和我的許多鋼琴家朋友偶爾都會偷偷嚮往練樂團的生活。和一群人一起成為音樂的一份子,感覺非常充實。」她說:「有了和彭老師合作的經驗,加上大三、大四有一個很好的鋼琴三重奏組合,是非常開心的時光。」
音樂家與好朋友
鋼琴演奏者的孤獨總在登台時刻戛然而止。鋼琴是少數在演奏時以側面示人的樂器,演奏者的眼睛直視著鍵盤,無法與台下的觀眾有眼神的交流。但程伊萱表示:「我總有辦法感覺到觀眾!」
「我演奏的時候,身體會微微地面向右邊,讓自己離觀眾近一些。原本以為這是我一個人的習慣,後來發現阿格麗希(Martha Argerich)也會這樣做。」她並分享:「我很珍惜這樣的機會。觀眾們有很多方法可以度過時間,可以追劇、可以不化妝窩在家裡沙發,可是他們特地出門來到會場,就等於是把自己的時間交給了我。這樣說也許有點誇張,但我真的能在這種時刻感覺到愛,感覺到台上台下深刻的連結。有了這麼美好的瞬間,練習時的孤單完全是值得的!」
興趣廣泛的她不只會聽各式音樂,也喜愛文學與詩。所有的藝術形式就像同心圓,觸類旁通讓生命豐富,也讓指下音符透露出深度。如村上春樹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便啟發伊萱去年企劃《伊萱與朋友們》系列音樂會——〈讀夢的人〉,主人翁讀取著古老的夢,恰如音樂家透過音符感受作曲家的心思。許許多多的「夢」都被伊萱細細讀過,並成為音樂上的靈感泉源。
伊萱也特別分享了她很喜歡舒曼聯篇藝術歌曲的《詩人之戀》最後一首,在經歷愛戀與離別後,詩人描述自己需要十二個巨人抬起一副「比海德堡的酒桶更大」的靈柩:
「你知道這副靈柩
何以又大又重?
因為我已放進了
我的愛,我的痛。」
這首曲子深藏著舒曼對愛情的體悟,特別是聽似甜蜜的旋律,卻搭上苦澀的詩詞等手法,傳遞愛情欣喜的甦醒與失去的痛苦;曲目尾聲並未隨著歌詞終結,而是留給鋼琴靜靜慢慢地繼續彈奏兩分多鐘。伊萱覺得這時的自己也像詩中所述的巨人,把全場觀眾的情緒扛在肩上,直到放進無邊無際的海洋。
不限於鋼琴音樂,伊萱自承喜歡爵士、POP;尤其女神卡卡(Lady Gaga)那什麼都不怕,直把腸子唱出來的勇敢。Florence + the Machine、Feist、Billie Eilish的特別嗓音也讓伊萱深受吸引。音樂的初始源自歌唱,器樂的初衷則是模仿人的歌唱,可能是因為這樣,人聲特別能喚起感動,甚至驅使人找回力量。
「當我覺得自己彈得很扁、沒有生命的時候,我會聽費雪狄斯考(Fischer Dieskau),他唱出的每個音節都是那樣飽滿美味,好像深深地愛著每個字母。聽他怎麼捏塑每個樂句,讓每個呼吸都有生命和表情,我總有一種他是直接對我歌唱的感覺,從他的口,直接到我的耳、我的心。」
「我也很喜歡大衛・歐伊斯特拉夫(David Oistrakh),聽他拉琴,好像曲子都是『高解析度』的;鋼琴家中特別喜歡紀新(Evgeny Kissin),他的技巧好到你會忘記他的技巧很好!喜歡顧爾德(Glenn Gould)的堅持和誠實;也很喜歡我親愛的朋友周兆儀。只要聽她彈琴,我就會從頭傻笑到尾。」
愛 分享
音樂家,尤其是古典樂演奏家,在大眾心中總有「從小苦練、律己甚嚴」的刻板印象。能在世界知名的伊士曼音樂學院(Eastman School of Music,ESM)取得鋼琴演奏碩、博士學位,程伊萱的努力自律當然不在話下。「如果沒辦法做基本練習,就練四十五分鐘的巴赫。」但她在這之外多了份從容與自在「我覺得嚴格應該是自己給自己的。演奏家必須有有一定水準的技巧,才能把作品最好的樣子拿出來。但我不希望別人聽完我彈鋼琴只覺得:『哇!她的技巧真好!』我希望他們可以被我感動。」伊萱永遠記得恩師——美國傳奇鋼琴家Nelita Ture——曾經對她說:「妳的琴聲有一種魔力,總能勾勒出古典曲目蘊涵的真摯情感,感動直達靈魂深處。」因此伊萱總是用生命在彈琴,她認為一位成功的鋼琴家就是盡力且完美忠實呈現古典作曲家想要透過音樂述說的情感與故事。
延續技巧的話題,她談起自己畢業後參加比賽的經歷。力求完美原是優秀藝術家的天性,卻在這時一度將她導向死胡同。「比賽對很多年輕鋼琴家來講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但是在音樂會上取悅觀眾,和在比賽中取悅評審還是不太一樣。為了贏比賽,你很自然地會去揣測評審想要聽什麼、要怎樣彈才會贏,而不是自己心裡真正喜歡的樣子,這樣其實很危險。當然有很多演奏家如特里福諾夫(Daniil Trifonov)、阿芙蒂耶娃(Yulianna Avdeeva)都是能保有自己特色,又能讓評審滿意的選手。但對我而言,當我開始覺得『一定要贏』的時候,或許就已經走偏了。」
即使曾在投入比賽的兩年期間在聖地牙哥贏得Mexicali鋼琴大賽(Concurso Bienal Internacional de Piano Mexicali)首獎,伊萱最後還是選擇回到鋼琴前,開始把原本的自己找回來。回想自己為什麼要彈鋼琴?鋼琴家的記憶力強,每個「不夠好」的瞬間都會永遠記在心裡。可是沒有晉級、沒有贏得比賽,那又如何?布拉姆斯的音樂裡有他的心跳和愛而不得,舒伯特的樂曲則像永遠有一道流水,既使在病弱將死的日子,他還堅持上課學習作曲,寫下此生最美的幾部作品。程伊萱最喜歡的作品之一是舒曼C大調幻想曲,初彈此曲,覺得彷彿自己生下來練了這麼多年不為別的,只是為了與這首曲子相遇。
她也時常想起恩師Nelita True對她說過的話:
「As long as you sing your heart out, everything will be fine.」
「老師一定很高興我有把這句話記起來。音樂的本質應該是關於愛,關於分享。這句話給我很大的力量。」伊萱說:「要去愛誰、分享什麼,或是拿什麼去愛和分享,可能是在不同階段會有不同的樣子。可是我覺得這兩件事是我當鋼琴家很重要的一個精神,我真心希望可以持續不斷地透過鋼琴傳遞、分享愛的美好。」
現在,上台前的伊萱也和很多鋼琴家一樣,要喝礦泉水、吃巧克力或香蕉。然後她會「把自己調整到一個很開心的狀態,像吞了一顆亮亮的燈泡,要上台講一個很好聽的故事,讓觀眾們聽了開心,眼睛發亮。」她鼓舞自己的模樣,一如四歲初學琴時的赤子之心。回歸音樂的本質,有詩、歌、文學、心愛的朋友們和丈夫支持相伴,許多如夢似幻詩歌般的意境由此創造出來。當年的小女孩仍遵守著和自己的約定,繼續快樂彈琴,而且會一直彈到很久、很久以後。
今年《伊萱與朋友們》系列音樂會Ⅱ,將以〈我愛你的各種樣貌〉為主軸,邀集鋼琴家翁重華、小提琴家衣慎行、男中音趙方豪等多位知名音樂家共同合作演出,以四手聯彈、鋼琴與小提琴二重奏以及聲樂藝術歌曲演唱形式,呈現來自佛瑞、布拉姆斯、米堯等知名作曲家的室內樂作品,精湛演繹出古典樂章中對愛情樣貌的各種描述與想像,百味交織令人目不暇給。此外,舒曼選自德國詩人海涅詩詞而創作的《詩人之戀》聯篇藝術歌曲,深刻詮釋愛情由甜蜜至苦澀,千迴百轉的單戀心境,堪稱古典音樂與文學融合的經典之作。更特別邀請知名廣播人——邢子青,為觀眾帶來精闢解說與導聆,引領樂迷進入一場以「愛」為名的室內音樂饗宴。
《伊萱與朋友們》系列音樂會II——〈我愛你的各種樣貌〉
2024.4.25 19:30 臺中國家歌劇院 小劇場
2024.6.16 19:30 臺北國家兩廳院 演奏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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